2017-04-17-22_岑展傑

《維摩經》的智慧
    《維摩詰所說經》第七卷〈觀眾生品〉,叙述有一次因維摩居士示現有疾,文殊菩薩與一眾菩薩、聲聞弟子、天人往其家問疾。期間舍利弗見維摩詰居士丈室中有一天女見解不凡,辯才無礙,智慧甚深,就問天女曰︰「汝何不轉女身?」天女答道︰「我從十二年來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當何所轉﹖」於是天女以神通力,變舍利弗如天女,天自化身如舍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舍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轉而變為女身。」天曰︰「舍利弗﹗若能轉此女身,則一切女人亦復如是,雖現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說一切法非男非女」。即時天女還攝神力,舍利弗身還復如故。天問舍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舍利弗言︰「女身色相,無在無不在。」天曰︰「一切法亦復如是,無在無不在。夫無在無不在者,佛所說也」。
在讀到「無在無不在」時,我突然如同放下一副重擔,當下釋然。一直以來,我們以分別心起種種分別——此是男人,此是女人;此是中國人,此是英國人……由此諸相橫亙于胸,而起種種愛憎取捨。當我們能將種種諸相放下時,心中自然有一種愛釋放出來,就像陽光一樣,普照大地。
另一方面,「無在無不在」,向我們提供另一種思維方法。向來我們的思想習慣是「非A即B」,「非黑即白」的二分法。但「無在無不在」提供另一種思維方法,就是「既非A亦非非A」。就以男女相來說,男相女相只是一種因緣和合,暫時存在的聚合物,是業力所牽,本身無自性,並非自我創造,自我完成的。在此意義下,我們可說它們是非真實的存在,故說「無在」;但另一方面,男女相雖非真實的存在,但在現象界,男女相郤是普遍地存在著的,故說「無不在」。如果我們能以這種思維去觀察諸法,更能如實地體會到諸法實相。這是《維摩詰所說經》所給我的啟發和受用。
(在3月18日智度會舉辦的《佛教與現代企業管理》研討會上,赖永海教授亦說佛教的最大貢獻,是向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維方式,這比知識的積累更為重要。)

 

情與無情俱悅樂
    有一位師兄弟對密宗「供曼達」偈頌中之一句︰「情與無情俱悅樂」感到疑惑,他說︰「有情(佛教中一般指有情感,有情識的生物,可以感受到喜怒哀樂,)有悅樂之心,可以理解。無情(佛教中一般指沒有情感,情識的生物或死物,如植物,山、水、石頭等),怎會悅樂呢?
我回答道︰「無情怎不會悅樂?我們不是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公案︰『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嗎?
這位師兄弟聽了後,感到釋然。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是佛教歷史上一個有名的公案,據記載,東晉時道生法師因提倡︰「一闡提皆有佛性」,(一闡提,梵文︰Icchantika,佛教指斷滅善根的人)。當時大本的《大般湼槃經》尚未傳到,守舊的學者與法師反對他的觀點,認為他的提倡是邪說,將他逐出僧團。他就去到蘇州虎丘山,聚石為徒,向石頭講解《湼槃經》。當他講到「一闡提有佛性」時,他問石頭︰「我所說的道理契合佛心嗎?」群石為之點頭。直至後來《大湼槃經》全部譯出,經中亦有如此說法,道生法師方恢復名譽,復入僧團。
西藏佛敎中有名的大成就者密勒日巴尊者,有一次因得到空行母的啟示,向他的上師馬爾巴尊者求「奪舍」之法。馬爾巴上師說,當年他在印度求法時,曾向其上師那諾巴尊者求此法,當時師徒二人找了整晚,找不到此法的經本。今次受到密勒日巴尊者求法的啟示,遂決心到印度求那諾巴尊者傳授此法。馬爾巴尊者不顧生命地在印度找尋那諾巴尊者,最後在一樹林中會著了,就請尊者到普林哈慈寺中去,傳授「奪舍法」,那諾巴尊者問道︰『你來求這個法,是你自已想出來的呢﹖還是諸佛授記的﹖』
馬爾巴上師說︰『也不是我自已想出來的,也不是空行授記的。是因為我有一個名叫聞喜(密勒日巴尊者之名)的弟子,空行母向他授記,他向我求這個法,因此我才來印度的。』
那諾者尊者驚奇地說︰『哦!真是希有難得啊﹗在黑暗的西藏,竟會出生這檥一位大丈夫,真像太陽照耀著雪山一樣。』說著兩手合掌,恭敬地置於頭上唱道︰
『北方黑暗中,如日出雪山;
其名號聞喜,我至心敬禮。』
「唱畢,合掌閉眼,向北方俯首著地,敬禮三次;當地的山林樹木,也一起向北方屈身點頭三次。直到現在普來哈慈地方的山和樹仍然都是向著北方西藏屈身點頭似的。
當那諾巴尊者向西藏方向頂禮時,由於他是大成就者,他的心就是宇宙心,他和山河大地,萬物融為一體,他向西藏方向頂禮時,他所在的地方,山林樹木就向那個方向頂禮。
近代高僧虛雲和尚在楊州高旻寺禪堂打禪七,因侍僧沖開水盪著其手,杯子墮地而開悟,其開悟偈有云︰「,盪著手,碎著杯,家破人亡語難息,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偈中躍動著開悟時的喜悅和生命力﹗
未開悟時,我們見到山河大地都是一堆堆一片片冷冰冰的無情之物,這其實都是我們無始以來的分別識,念念遷流,不斷活動帶給我們的妄覺,無明是在我們這一邊。一旦分別識停止活動,我們會發覺原來一直在 “外面” 的,大至山河大地,小至花草木石,都和我們親切到不得了。自他不隔,萬法一如﹗所以當我們歡欣鼓舞時,萬物也會歡欣鼓舞。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南宋辛棄疾詞《賀新郎》
明乎此,「情與無情俱樂」之意思就不難解了。
這是我與大家分享的第三篇文章。由於這些文章都是我個人學佛方方面面的一些感受,所以文章沒有一致的連貫性。每篇主題都不同,請大家諒察。

 

正徧知
    小時候我很喜歡在晚上仰觀星空,思想星空以外的世界是如何的?個人生命以後的世界又會如何呢?想到這裏,就會焦慮不安,因為人類的處境像困在一隻繭裏的蟲,短短幾十年,在一個隔絕的時空裏短暫地存在著。
後來當看《華嚴經》到卷十六〈十住品〉法慧菩薩頌其中八句︰
「不可思議諸國土,盡抺為塵無遺者,欲悉分別知其數,菩薩以此初發心。過去未來無量劫,一切世間成壞相,欲悉了達窮其際,菩薩以此初發心。」我覺得這幾句偈說到我的心坎裏了,如果在空間上我們能盡知十方無量世界,在時間上盡知過去未來一切劫世間成壞相,我們已經能穿破困在身上的繭,穿破有限的我而與宇宙為一體。
以目前人類的智慧,科學的發展,我們對自己身處地球的了解,十分有限。科學家,考古學家孜孜不息幾十年,對瑪雅文明,智利沙漠中巨大圖形,復活島上的巨石人像,阿特蘭提斯之謎,所得到的知識,只是一鱗半爪,有些甚至只是猜測。對自己身處的地球尚不能盡知一切,那麽如何能盡知過去未來一切劫世間成壞相?答案是「依智不依識」。談到這裏,我有一個小小的體會,多年前有一晚聽講經錄音帶時,突然入了一種境界,發覺原來自己和他人親切到不得了,甚至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都特別親︰我們原來是一體的。造成了自它的疏離,只是我們的分別識在活動。分別識不斷地告訢我們︰「這個是我,這個是他;這張是桌子,這張是椅子。」這個「我」的概念,只是分別識帶給我們的錯覺,除此之外,「我」是沒有甚麽實體的。分別識一停止,自他不隔,物我不隔,一切真相就顯現出來。所以張拙秀才詩曰︰「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纔動被雲遮。」這次體驗告訴我,其實我們和宇宙是不隔的,造成我們的繭是我們的分別識,我們的無明。所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我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既然如此,宇宙的一切,我們當然能盡知盡見,所以佛十號之一為正徧知。只要我們放下思維,依照佛陀教導的方法去修去行,盡知一切,當是可期。
淺論禪宗之禪字
    初學佛之人,很容易把禪宗之禪的意思與禪定之禪的意思混淆在一起,而其實兩者所指都不同。「禪定」是佛教「戒」、「定」、「慧」三學中之「定」學;或「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其中之「禪定」。梵語禪那,Dhyana。翻為「靜慮」(或譯定。思維修。)又名「三昩」Samadhi。翻為「等持」(或譯定。正受。等念。心一境性。息慮凝心。)通常它是指在修行過程中,(尤其在靜坐時)心理達到一種平衡狀態,妄念不起,而進入一種「定」的境界。由此身心或會引起某些轉變,或會獲得某些超能力,如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等。修行功深甚至會引發智慧。這種智慧是指三學中的「慧」學,或六度中的「般若」。但「禪定」與「慧」或「般若」並無必定因果關係。因為外道,如五通仙人,或中國的道家也修禪定,但致果則不一樣。
禪宗之「禪」,並非上述「禪定」之禪的意思,它是指六度中之禪定與智慧的合一。所以六祖在《壇經》〈定慧品〉中說︰「即定之時慧在定;即慧之時定在慧。」定慧之體就是般若,證入的過程就是悟。所以禪宗的禪,並不單指禪定,是帶有悟的成份。禪宗的歷史、典載、教法都是圍繞「開悟」這個中心而展開的。禪宗的緣起,是佛在世時,有一次在靈山會上,有百萬人天會眾,佛拈起一朵花以示眾,百萬人天不解其意,獨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於是佛說︰「吾有正法眼藏,湼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上述的這一番宣示所描述的,其實就是指「悟」的心體。其所以稱為「教外別傳」,乃因為這是一個「頓教」法門,是非漸次的。一般經教,乃佛為因應眾生根機所說之方便法門,是一步一步的漸教法門。「圓覺經」云︰「修多羅教,如標月指,若復見月,了知所標,畢竟非月。」故禪宗是直指這個「心體」的頓教法門。這個「心體」,在印度經過二十八位祖師「以心傳心」,將之傳繼下來。
此「心體」由達摩祖師,自印度傳到中國,並在中國唐宋時期,蓬勃發展,蔚然大盛。

 

早期禪師刻苦求法事例
    據《佛祖歷代通載》達磨傳中,達磨祖師對二祖慧可云︰「吾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逾海越漠,為法求人。」
自達磨祖師約在公元470年間來華,到公元950期間,東土出現很多大根器的求道者。他們為了真理,不惜一切,以道為尚,為法忘軀。如二祖慧可為了表示求法的誠意,在達磨祖師前自斷一臂。臨濟祖師三次問法,三次被打。水潦和尚有一次向馬祖求法,被馬祖一腳踢倒。水潦和尚卻因此而悟道,從地上爬起來,拊掌呵呵大笑說︰「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只向一毫頭上,識得根源去。」浮山遠禪師與幾位學道者往葉縣參掃省禪師,天寒下雪,掃省禪師對他們呵叱驅逐,他們還不肯走,掃省禪師一盆冷水向他們潑去,幾位僧人都怒而去。惟有浮山遠及天衣懷坐在門外不走。掃省禪師呵叱道︰「你們還不走,要等我打嗎?」浮山遠說︰「我數千里而來參叩和尚,為明生死大事,怎會為了一盆水潑來就走﹗」掃省禪師就收留了他們。在這些求道者看來,「悟」是一種值得傾注自已全部生命以達到的目標。如《禪關策進》所載︰慈明、谷明、瑯瑘三人,結伴參汾陽,時河東苦寒,眾人憚之。慈明志在於道,曉夕忘,夜坐欲睡,引錐自剌,後嗣汾陽,道風大振,號西河師子。又如佛燈珣禪師,依佛鑒,隨眾咨請,邈無所入。歎曰︰「此生若不徹證,誓不展被。」於是四十九日,只靠露柱立地,如喪考妣,乃得大悟。這些刻苦自勵以求道的例子還有很多。
從這些例子所顯示的,乃正如達磨祖師傳所述的當時中土之大乘氣象。千載以後,當我們讀到上述眾多祖師堅苦求法的記載,都可以想像當時的大氣象,大時代。禪宗後來發展至五家七宗,蔚然而盛,良有以也。
日日是好日
    雲門祖師問眾云︰「十五日已前不問汝,十五日已後道將一句來。」眾無對。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農曆十五日是月圓,雲門祖師以月圓表示開悟,此句問的意思是︰「禪者開悟已後的生涯是怎樣的?」當大眾答不出來,於是代答︰「日日是好日﹗」雲門祖師所以說︰「日日是好日」,我看最少有以下幾點原因︰
一、 當未開悟前,我們是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對生死是充滿了恐惧、焦慮。明初詩人孫賁被明太祖誅戮,臨刑前口占一詩,其中有句︰「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 這是對生死茫茫,死無所著的感慨和焦慮。而我們無央劫以來,已經歷了無數生死,也經歷了無數的恐惧和焦慮;但開悟以後,我們的恐惧消失了,因為我們已戰勝了死亡。來果禪師剖白自已開悟後時的心態︰我喜歡生天就生天。喜歡生在那裏就那裏,這表示他已於生死得自在,已是生死的主人。所以禪門稱開悟為明心見性,了生脫死。
二、 在未開悟前,我們經歷的每一生,大多為維護自已的生存而掙扎奮鬥,甚至因此而造下惡業,而承受苦果,流浪於六道。就像《法華經》〈譬喻品〉中所說︰「見諸眾生,為生死病老,憂悲苦惱之所燒煮,亦以五欲財利故,受種種苦,又以貪著追求故,現受眾苦,後受地獄、畜生、餓鬼之苦,若生天上及在人間,貧窮困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如是等種種諸苦。」亦如經中〈信解品〉捨父逃逝的窮子,為求衣食,從國至國,艱辛貧乏;開悟後,就像大富長者父子相認,才知自己本就擁有無價寶藏,不求自得,從前流浪六道,是枉受貧苦。
三、在未開悟前,我們看每一個人都是孤立的小島,如同一小點;開悟後我們再不是一個孤立小點,從時間上來說,開悟的小點是和過去、現在、未來連在一起,在空間中是與整個宇宙連在一起。虛雲和尚悟道偈云︰「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悟道者看到的花不是我們平常看到的花,它處處透露出宇宙的訊息,它就是宇宙的本身。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是莊嚴神聖的。開悟後,看自己與自然界的眼光,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樣了。
四、在看眾生方面,所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既然我們和眾生都是密切關連的,如《維摩經》說︰「眾生病是故我病。」故會發起慈、悲、喜、捨之四無量心,「為利眾生願成佛」。而不再糾纒於維護自我的貪、嗔、癡中︰「世世常行菩薩道」,「福德智慧,二種莊嚴」,自然常得輕安悅樂。
有此四點,當然「日日是好日」了。